第二十八章 狐歸冥曜

    在那一片極深的靜寂，她又見到了她。

    一隻雪白小狐彎著身子，正輕舔著自己斷裂的尾根，那傷口正緩慢地癒合。

    小狐突然警惕地抬頭，銀光一閃，狐身化成人形。

    小尾璃狐耳貼伏，慌亂地往後縮了一下：「妳……妳又想做什麼？」

    尾璃於她身前蹲下，八尾輕垂，臉上淚痕縱橫，低聲道：「我很痛。」

    小尾璃本能地伸手護住自己的尾根，心裡忍不住嘀咕——我才痛罷……？？？

    尾璃眼底一片死寂，幽幽續道：「活著如此痛苦，要不……這『尾璃』，讓妳當罷。我從此消散，也無妨。」

    「反正，他愛的，也是妳這副模樣。」

    小尾璃被她那句話嚇得猛地睜大眼，耳尖都抖了。

    她急急搖頭，聲音又細又顫：

    「他愛的是我們……不是……不是我。」

    她捏緊衣角，聲音更輕了些：

    「大哥哥哄著我……都是為了找到妳。」

    「我是當年被他養在懷裡的小狐……可妳……才是他的情人。」

    她怯怯將手伸出：

    「妳信我，惟有我們完整，才不會再痛……」

    意識逐漸浮起時，她鼻間聞到熟悉的木焚香，身下是柔軟的床榻。

    她緩緩睜眼，魔紋雕刻的殿頂映入眼簾。那是冥曜殿的殿頂。

    身旁傳來一道極低，克制的聲音：

    「醒了？妳睡了三日了。」

    尾璃怔怔望著他，目光一瞬不瞬。

    零碎的記憶如潮水席捲而來——

    靡夢樓、禁足、走火入魔、魂魄撕裂、幻境對峙……

    還有那個在夢中低聲哄她入眠的大哥哥；那個在陣法中一掌將魂光拍入她體內的人；他抱著她說：

    ——「妳要離開本座……本座……再不阻攔。」

    她鼻尖一酸，喉頭一緊，嘴唇微微一扁：

    「你……你又打算拋下我了？」

    晏無寂一愣，似是沒料到她開口便是這句。

    他眉峰蹙起，低聲道：

    「本座沒有。」

    話音未落，一道銀尾「啪」地一聲猛然抽來，正正打在他肩頭！

    晏無寂側身避了半寸，仍挨了個實實在在，魔焰微震，衣袍裂開。

    尾璃撐著身子坐起來，銀髮凌亂，狐瞳含淚：

    「你說……惟我一人……」

    「卻又說，讓我離開……」

    她嗓音帶哭：

    「你這個騙子！」

    「始亂終棄，見異思遷，忘恩負義，朝三暮四……」

    她越說越氣，八尾在身後飛揚，身子微顫，淚水啪地滾下臉頰。

    晏無寂臉色驟沉。

    這隻小狐狸會說人話不假——可這些詞，是這樣用的？

    他眉頭一擰，忽然欺身而上，扣住她後頸，低頭狠狠吻住她！

    她被他吻得失聲、掙扎不得，只能在他懷中哭出細細的一聲嗚咽。

    良久，他才放開她，額貼著她額，氣息交纏：

    「既不走，便以後都走不了。」

    「想清楚。」

    尾璃被他吻得唇瓣微腫，還未平復氣息，眼眶卻又紅了。

    她嗓音低低，一根狐尾悄悄纏住他的手腕：

    「我不走……」

    又補上一句：

    「但魔君……以後不許再冷著我。」

    「即使生氣，也不許獨留我一人，讓我猜、讓我怕……」

    晏無寂望著她，眼底深焰翻湧。

    她伏在他懷中撒嬌，那語氣，分明是夢裡那隻膽小又黏人的小狐狸；

    可那句句控訴、討價還價，竟敢以狐尾抽他——是那個歷經情劫、被他傷透的尾璃。

    她回來了。

    是完整的她。終於回來他身邊。

    晏無寂的手臂收得極緊。

    終於，他低啞開口：「好，本座答應妳。」

    她又抱著他，鼻息埋在他肩頸間，輕聲抽泣了一陣，終於逐漸安靜下來。

    晏無寂伏在她耳側，低聲哄著，掌心覆在她背後丹田之處，一縷陽氣輕柔渡入，替她穩魂養氣。

    她身子尚虛，氣息微弱，哭累之後，眼皮逐漸沉重。

    他以為她將沉入眠中，誰知——

    尾璃忽然猛地一抖，像是被什麼記憶攫住，驀地抬頭，狐眸睜大，急促喚道：

    「魔君……西方的靈林……」

    「……可有見到一個人族少年？」

    她的手緊緊攥住他衣襟，眼底尚泛著水光，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

    晏無寂的神色倏地一沉，眸中柔意瞬間收斂乾淨，如被冰封：

    「殺了。」

    尾璃一臉錯愕，雙眸瞬間瞪大，泣意倏然炸開。

    「殺……殺了？」

    她聲音都破了，像被重重掐住喉口。

    淚水不受控地「啪、啪」落下，滑過臉頰，滴在他胸前。

    晏無寂眉頭深鎖，望著她那副模樣，壓下所有翻湧的怒氣，像咬著牙：

    「……沒殺。」

    「他仍在那木屋裡傻傻地等妳。」

    尾璃一怔，臉上猶有淚痕，聲音沙啞：

    「我……我想見他一面。」

    晏無寂眼底幽光一閃，眸色驟沉：「尾璃，是妳自己說不願走。如今又要去見妳那一月情人？」

    最後四字幾乎帶著森寒之意。

    「妳當本座是什麼？」

    她聞言一驚，猛地搖頭：

    「不是那樣的……」

    「這一月來，我走火入魔、魂魄裂蕩……是他……照料我、渡我陽氣……我們並未——」

    晏無寂已冷笑出聲：

    「那便是說，一月以來，親來親去，唇齒相貼。妳一口氣沒咽下去，全靠他吻回來？」

    他語氣陰翳深沉，連魔焰都隱隱翻湧。

    「想來，此人是該殺。」

    尾璃瞳孔驟縮，慌亂搖頭，淚水再次湧上來：

    「不要……魔君，不要——我求你，他是無辜的……」

    她五指攫緊他袖角，唇色蒼白，似一口氣都快要提不上來。

    晏無寂死死盯著她幾息，眼底波瀾翻湧，終於一語不發地收了周身魔息。

    他嗓音壓至極低，語氣冷硬：

    「……去見他一面，可以。」

    他語氣一頓，目光如冰刃劃過她的臉：

    「但——妳親手抹去他的記憶。」

    「讓他從此不再記得妳，亦不再心存妄念。本座，便不碰他一根寒毛。」

    尾璃聽罷，立刻頷首答應，整個人將他抱得死緊，脆弱且依賴。

    「……謝魔君。」

    尾璃再度踏入靈林時，天色微暗，林風輕晃。

    那間熟悉的小木屋仍靜靜立在林中，屋外的吊床已撤，黎炎正坐在門前的小凳上，雙手抱膝，神情疲憊卻堅定。

    他已守了三日。

    聽見腳步聲，他猛然抬頭，當看見來人時，眼中登時掠過驚喜與難以置信的光芒。

    「狐仙jiejie！」

    他快步迎上前，臉上寫滿了狂喜與擔憂，「妳沒事就太好了……」

    尾璃停在他身前，望見他毫無損傷、神志清明，心頭鬆了口氣，唇角緩緩浮起一抹笑。

    「你沒事，也太好了。」

    這笑容柔媚動人，眸光盈盈。黎炎卻驟然怔住，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尾璃從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顆晶瑩剔透的丹藥遞向他，語氣溫柔：

    「這是上好的大補丹，延年益壽的。你快吃罷。」

    她一月以來汲取了他不少陽氣，如今贈以大補丹，也算報恩了。

    黎炎卻像忽然被驚醒般，身形微震，往後退了一步，眼中閃過一絲警惕與困惑。

    「妳……妳不是狐仙jiejie。」

    尾璃微愣，尚未反應過來，便聽他低聲喃喃：

    「狐仙jiejie從來不笑，說話也不這樣……這樣溫柔……」

    他怔怔地望著她，眉頭緊蹙，聲音裡帶著一種說不清的心慌與抗拒：

    「妳到底是誰？狐仙jiejie……去哪了？」

    尾璃立在原地，一瞬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隨即將笑意收斂，神色瞬間冷了下來，如同一層霜，悄無聲息地鋪滿眉眼。

    連語氣也沉了幾分，如同尚在走火入魔時一般，冷冷吐出：

    「我讓你吃。」

    黎炎怔怔看著她，那張明明相似卻陌生的臉，終究還是順從地接過丹藥，將其吞下。

    尾璃忽而伸手，指尖落在他額上。

    而在不遠處的林間陰影中，晏無寂靜靜立著。

    只見尾璃唇瓣微動，唸出消除記憶的咒語。

    黎炎眼前一花，微微一晃，下一瞬便閉上眼，沉沉倒下。

    尾璃靜靜望了他一眼，轉身朝林間深處走去。

    她走到那道身影前，毫不遲疑地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晏無寂垂眸看她一眼，未語。

    接著，黑焰自二人足下悄然升起，將他們緊緊包裹。

    二人隨之消失於深林之中。

    自那以後，黎炎確實不再記得任何有關尾璃的事情。

    可他日後每回狩獵，若見狐狸誤入陷阱，無論毛色如何，他總會輕手輕腳將之放走。

    有人問他為什麼，他想了想，卻怎麼也說不上來。

    只覺得……不欲傷害狐狸。

    這日，亦如往常。

    他蹲在陷阱邊，望著一頭跌進去的灰色小狐狸，皺了皺眉：

    「怎麼又有狐狸掉進來了……」

    他輕手將牠抱起，放回草地。

    「快走罷。」

    那狐狸甫落地一溜煙躥入林中，卻在樹後又悄悄回了頭。

    一雙小小狐瞳，亮晶晶地望著他，眼神裡寫滿了好奇。

    他已將獵弓背回身上，腳步沉穩地下山。

    灰狐則靜靜望著他的背影，又踮了踮爪，遠遠地、悄悄地跟了上去。

    似乎注定與狐結下不解之緣。

    ＊＊＊

    作者的話：怎麼寫來寫去   仍未寫到rou   我都鬱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