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点之外
第十一章 落点之外
邱然从班主任那听说了邱易月经初潮的事情,心里有种小孩长大了、又夹着几分担心的复杂情绪,还没等他把这情绪理清楚,回到家一看,人呢? 居然去了训练。 他又开车去了湛川网球青训中心。 转入初夏,日光愈长。训练馆正门旁边有一块树荫,傍晚的风吹过来有点凉,他就靠在那儿,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的击球碰撞声。 每一下都敲得他心烦。 他知道邱易那种性子——好胜、逞强,能扛绝不叫痛,能跑绝不坐下。 可她今天才第一次来月经。 忽然,他想起聚餐那天,邱旭闻在书房对他下的最后通牒:“如果你坚持己见、不愿意转专业,不愿意到公司上班,那我会培养邱易。” 培养。 听起来像是种夸奖、重视,是被神拣选的荣耀。 但在这两个字底下,实际带着另一层意思:无法做主自己的专业,甚至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只有被用来交换的未来。 可恶的血缘。 他在邱易身上看到了和邱旭闻很像的性格,但她和他是云泥之别。 邱然指尖收紧,拇指在口袋里反复摁着某个不存在的边角。心里的愧疚和烦躁像是一起往上涌,搅在一起,令人透不过气。 里面传来的击球声终于停下。 邱然直起身体,平复了呼吸。 走出训练馆的时候,邱易觉得身心舒畅。 她一眼就看到了靠在路灯下的邱然,步子明显顿了顿。她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儿等,脸上涌出一瞬间的小窘,像突然被抓到干坏事的小孩。 “哥……你怎么来了?”她先开口,语气硬邦邦的。 “怕你身体不舒服,过来看看。”邱然接过了她的球包,把外套披在她肩膀上:“外面有点凉。” 邱易脸刷地一红,肯定是吴老师告诉他了。 她穿好外套,动作别扭,像是从没被这么照顾过。 “我没事。”走了几步,邱易突然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开口,只能说:“我今天状态还行。教练也没说让我停。” 邱然点头道:“昨天是不是没睡好?说了别喝奶茶,真不能这么惯着你。” 昨天听见她夜里一直在翻身的动静。 “嗯。”邱易也信邪,“不喝了。” 兄妹俩沿着步道往停车场走,脚步声在晚风里听起来有点空。 邱然很不习惯如此漫长的沉默。邱易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她能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全部事无巨细地讲一遍,叽叽喳喳,一整天嘴都不停。 “球球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他搂了搂她的肩膀。 邱易摇头,只说: “今晚我可以睡你房间吗?” 邱然愣了愣,他正想着今天要教邱易一些基本性别意识,顺便确认以后她不可以和哥哥睡在一起、进门之前要敲门之类的规矩。 他话到嘴边,却在那一瞬间全被堵住了。 邱易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却没有从前那种闹腾的光,只剩下疲倦和一点点、藏得很深的小委屈。 “球球是大女孩了,哥哥是男生,你明白区别吗?”他拐弯抹角地提醒。 “我知道!”邱易有些恼火,“我们生物课都有教!” 邱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她了,有些无奈。 “你知道就好。”他又强调,“只可以和哥哥睡一个房间,因为我是哥哥,不会……但是不准和任何其他男生这样,明白吗?” 邱易“哦”了一声,也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 邱然蹙着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恐怖的青春期到来了。 学期末正赶上全国青少年网球公开赛湛川站的密集赛期,整个训练基地的孩子和教练经理们都很紧张。邱易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备赛里,写作业都得在训练间隙挤出时间来完成。 邱然也尽可能在课余时间往基地赶,可他终究还是看不过来,只好让张姨暂时搬到湛川的家里照料她。 今年是邱易能报名 U12 组的最后一年,而她的赛事积分,还差一点点。只要拿到湛川站八强,她的年终积分就能稳进前五十名,可以继续申报明年的高水平运动员预备名单。 对邱易来说,这是进入职业路的门槛。 比赛周前的三天,正是训练量拉到最大的时候。每天上午 9 点到中午做底线多球训练;下午是分组对抗;晚上还要做体能训练、拉伸、冷疗。 越临近比赛,邱易越沉默。 回家的车上,天色暗得很快。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照在她侧脸上,显得特别小、特别疲倦。 “压力很大吗?”邱然轻轻问。 邱易靠着车窗,声音闷闷的:“我想进前八。” “你能进的。”他脱口而出。 邱易没回答,只是小幅度地点头。 车快到家时,邱易突然开口:“哥哥。” “嗯?” 她看着前方的车灯光线,目光很坚定:“你明天能来吗?全程的那种。” “当然。”邱然停好车,侧过身去揉揉她的头发,“想什么呢,我有哪一次缺席过吗?” 邱易突然上前抱住他,卸下了一些心里的重量,轻盈地撒娇: “我好喜欢你,哥哥。” 邱然当她是赛事前的紧张和压力,一时心疼极了,又不想说泄气的话,便只好抱着亲吻她的额头。 “我也喜欢球球。” 湛川站的赛场在市郊的体育中心,比训练馆要热闹得多。小孩的喊叫声、呼号声、抱怨声混在一起,爸妈们站在铁网外像紧绷着的弓。 网球这项运动,看起来优雅,实际上残酷。 从始至终,场上只有选手。哪怕你十二岁,哪怕你的球拍比你的胳膊还长,教练、领队、亲朋都只能在场外观赛。 只要踏进那块场地,就得独自面对对手、噪音、失误、体能下滑,还有自己的情绪。 正午的阳光照在在蓝绿色的球场上,把空气烘得发热。 这是 U12 组的第一轮正赛。 邱易的对手是排名比她高十几位的种子选手,底线风格、发球很稳。 第一盘,邱易状态不错,用速度压住了对手,最终4:2 拿下。 第二盘,对手开始使用上旋加吊高球的战术,成功把邱易逼到后场深区。比分咬成 3:3。 裁判喊:“抢五开始,0:0。” 全场都很安静。 对手一个外角发球,邱易拍面没打开,回球出界。 0:1。 她咬牙告诉自己:没事,没事。 第二球,对手突然上网,抢截得分。 0:2。 邱易的呼吸从胸腔一下升到喉咙。她开始跑得更快、更猛,想凭意志力把局面抢回来,却有越打越冒险的节奏。 邱然站在铁网外,手握得死紧。 他看得太清楚:邱易的步伐已经开始乱了。 她开始着急了。 他想喊她“冷静”,却一句话都不能说。比赛里,场外喊话是违规。 下一球开始。 对手拉出一个深高球,落点极刁钻,几乎贴着底线角落。 是死角。 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弃这分,用下一分重新组织进攻,可以节省体能。但代价是,这盘胜负的主动权就会完全落入对手手中。 要么,全力倒退,冒险抽高压球。 邱易没有犹豫。 她转身、跨大步、猛退,鞋底在地胶上发出被摩擦拉长的尖声。 邱然的心猛地揪一下:这个退法太急、太危险了。 下一秒—— 事故发生。 邱易的右脚踩在底线外那一小块翘起的地胶,脚底一滑、脚踝外翻,整个人像被扯住一样斜着倒向地面! “邱易!!!” 尖叫声乱七八糟地从观众区炸开。 邱易手中的球拍“啪”地摔在地上,整个人蜷成一团,手死死捂住右脚脚踝。 钻心刺骨的疼痛,瞬间把她从比赛状态里扯出来。她觉得自己吸气吸不满,呼气也呼不出,胸腔像是被石头压住。 汗也不是热出来的,是疼出来的。 裁判跳下椅子,向场外示意:“医疗暂停!” 邱然冲到栏杆前,两手扣得发白,眼睛死死盯住她:别哭,别吓我…… 但她没有抬头,表情藏在遮阳帽下,只能看见肩膀在抖。 医护人员很快就赶来了,一按她脚踝外侧,邱易像被电到一样猛抽一下。 “痛吗?” 她摇头。 但眼眶一下红了。 医护皱眉:“别逞强,你不能继续比赛了。” 裁判很快做出了决定,“邱易,因伤退赛。” 网球馆的医务室的空调有些冷,落地灯照在白色诊疗床上,把整个房间都照得刺眼。 邱然、教练、领队、经理还有青训中心的医生都已经等在医务室里了,邱易被担架抬着送进来时,一直闭着眼睛,不看他们,也不愿意说话。 她脚踝肿得很快,短短几分钟就鼓起一大块,皮肤被撑得发亮。 医护把冰袋裹上薄毛巾,贴到她脚踝外侧。 冰刚接触那一瞬间,邱易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跟着抖了一下。 医护轻声说:“放松,小朋友,放松。” 邱易没有反应,也放松不了。她满脑子都在回放刚才最后一个球过来的角度、速度和回球路线——就差一点点、只是十公分。 她手指抓着床单,抓得指关节发白,泪珠滑过眼角,落在枕头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医生正唤她,要做更进一步的检查,初步判断受伤的部位和严重程度。 他按到前距腓韧带的位置。 “这里痛吗?” 邱易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痛。” “这里呢?” 按向距跟韧带连接点。 她忍不住往后躲,眼泪一下子又涌上来。 她用另一只手狠狠抹掉,想要压住,但越抹越乱。 医护对教练说:“是外侧韧带,二度扭伤的概率大。” 教练眉头皱得死紧,还是出言安慰她:“邱易,别想刚才的比赛了,先好好养伤,做好康复。” 邱易听到了医生对教练说的话,她心里知道,这意味着整个赛季她都不能参加了,比起脚上的疼痛,这突如其来的审判更让人崩溃。她捂着脸,发出被压着的呜咽声,那种像是终于撑不住、又不敢哭太大声的哭法。 邱然的心当场碎成两半。 他坐在病床旁边,轻轻地俯身去抱住她。